只有在创作时,我勇敢面对了迷路的恐惧
其实,迷路不见得发生在异乡;有时,我们会在自己以为的故乡中迷路,在自己的记忆里迷路
因为知道自
它们永远挑战你的想像,不允许你直直从A走到B,那是逻辑,逻辑太简单了,创作要的是想像,想像是无限的……
我恨迷路。
二十二岁第一次到巴黎,在歌剧院附近住了三天,得搭晚班飞机离开,中午退房,寄存了行李,想在附近逛逛喝个咖啡再去机场,没料到星状道路一走偏就愈岔愈远,穿越几条巷子后像苍蝇掉进蛛网完全没了方向,眼看天渐渐黑了,飞机就要起飞……
2005年春受颁年度诗奖,地点在市长官邸艺文沙龙。从士林走新生高架,下了桥找不到徐州路,在仁爱路口打电话给焦桐,焦桐说你直走五十公尺右转就看到了。直走到了和平东路当然看不到官邸,再问他,他说你回头仁爱路左转徐州路就在右边……最后总算靠着陈义芝一路热线GPS,没绕第六圈。迟到十五分钟,陈义芝手机贴着耳朵,火山一样矗在门口,会场已经满座。
据说这世界有两种人:认路的,不认路的。事后知道焦桐正是那第二种。
迷路永远是噩梦,就算平常或许不像赶路时情况那么惨烈。前年夏天和宇文正谈完事,从民权东路送她往永春站搭地铁去汐止,一不留神开上高速路,经她指点走“公车(老公的车)”司机路线,两点左右她进报社,我开始烦恼:怎么回家呢?从汐止到士林,到家已经六点钟。宇文女士,唉,很不幸,刚巧也是不认路的,除了沿途电话表示同情,对现实完全没帮助。
觉得迷路能让人找到自我的梭罗,如果住在伊斯坦堡,还会这么说吗?
路不迷人人自迷。有人抵死不承认迷路,只说不小心在路上多晃了三五个钟头。有一年在欧洲开车旅行,到了法兰克福下错高速路出口,语言不通不知身在何处,东西南北多晃了三个钟头终于开窍,拦了部计程车做前导,在汽油耗光前找到预订的旅馆。我想路迷久了,人会变得聪明些。
但并不止迷“路”,能迷的地方很多:芝加哥欧黑尔机场,伦敦哈洛兹百货,北京火车站,开罗埃及博物馆,迈阿密希尔顿饭店,新德里老巴沙,甚至天母家乐福……室内有时比室外更令人困惑,我确定我前世没当过老鼠。
叶慈说郁闷的伦敦永远有些游魂像风一样,被迫在街上飘荡。那年初秋我像个游魂迷路在伦敦街头,找到一套八册莎士比亚MDCCXLVI版。迷路好像还是有些好处的。
也有另一种迷路。
“你必须/几乎迷路/以便(如果/找得到)几乎/被找到。”这是AR Ammons的诗论。创作的路九弯十八拐,如果艾蒙斯不想轻易被找到,跟踪的人不迷路也难。我相信一篇好诗(或者小说、散文)本身就是一条迷路;好乐曲,比如巴赫无伴奏大提琴,也是;好画,比如Rothko六○年代的色面画(color field paintings),也是;它们永远挑战你的想像,不允许你直直从A走到B,那是逻辑,逻辑太简单了,创作要的是想像,想像是无限的。艾蒙斯漫步雨林,他自愿迷路。
继续走,继续前进,不要停,不要往回,左转,右转,深呼吸……对,就是这样,不要怕──
就算迷了路还有警车呢。那是在纽约中央公园,一个六月下午,我从大都会博物馆旁的公园东侧入口进去,顺着步道走,计画三十分钟后原路回来,但路似乎没有尽头,怎么走就是回不到原处,天又渐渐黑了……绝望中一部警车迎面驶来,老警官说你走反了,这里是西北边。
然后我就坐上了警车。
世界是流动的,我不能自主的迷路……你呢?
陈育虹
祖籍广东,生于高雄,上学前只会说母语上海话。数学太差,所以躲进文藻。非常宅:看书,听音乐,喂猫,写一点,翻译一点;阴雨天不想出门,晴天又舍不得出门。出版诗集六本,译作两本,日记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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