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有时是可怕的,但有时候却又是幸福的,或者说当某种习惯已经成为自己驱散郁结的唯一方式时,就分不清是自己刻意,还是无意了。当兵一年半多,我已经习惯忘却那些不幸,而渐渐地习惯于甲板,习惯于舷窗,习惯于水密门的开法,习惯于住舱窄窄吊床里的梦乡。
我只是不想那样了。
我觉得那样不好。
我想好好复习考学。
这也是我所能想到的他唯一能够让我无话可说的理由。无论爱还是不再爱,如何继续还是不再继续,有一个底线我知道,那就是我不能自私,我不能够置他的前途于不顾。这是唯一一个能够让我选择离开的理由,而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也恰恰是这个理由。我还能说什么呢。
大可仍然看着那山顶的灯塔在夜晚放射的尤为耀眼的光芒。
我无法看到他说话时的眼神,但我想既然这话已经说出来了,必定是他自己的选择了。
我想,我应该走了。
想说点什么,但不知道怎么说,只能安静转身,远离。
“丛彬……”
我已经走开了一段距离,他叫住我。
“对不起。”他对着我的后背说。
对不起!对不起?
这也许应该是我要说的呢,或许他根本和我就不属于同一类人,如果按照他说的他觉得那样不好,他不想那样,那么,只能说是我将他引入歧途。相对于他或许是非同志的主流生活,相对于他的军校梦与前途,我的放弃或许是唯一能再为他做到的。
我没有回头再说什么,因为我不敢回头。
大可像一直和我保持着距离走在我后面,送到了山口,他像是停住了脚步。
他在我身后远远地说,“丛彬,你一个人要好好的……”
那一刻,夜色中的我泪雨滂沱。
像什么东西从我的身体里抽走了一样,我成为一个空壳。在山路上的夜色里,我一个人走着,像一只飞蛾,独自承受着扑火之后灼伤与痛楚。
我拿出手机,看存在里面的每一条大可的短信,我都能想象得到他写短信的表情和我收短信时的欣喜。我认真地看短信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似乎那便说明了大可什么分手的话都没说,他仍与我在一起。
但我知道,这一切终究是不存在了,我的手机的屏上永远不会再跳来那个让自己心跳的名字。也许我们一起去买的这手机已然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
我认真地每一条每一条地打开短信看,然后每一条每一条地删去。
山路上的石头将我绊倒,但我毫无知觉地爬起来,捡起地上的手机,继续走,继续看,继续删。
收件箱空了,心也空了。
64
最后把他的名字和号码也从手机里删去,可是那个号码已经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记忆里,我怎样从记忆里删掉这个号,删掉他的名字,删掉我们在一起的所有点点滴滴,在一起的每一个让我觉得不再孤独觉着幸福的往昔?
如何删去记忆呢?
也许把我从世界上删去,一切才会真正地归于虚无。
我没想过,死亡在那一刻变成那么美好的事情。
那一刻,像是在寒冷的街头遇到一团暖暖的火,烘烤着你的冰冻的心,让你慢慢走入,慢慢融化到那一团火当中。又像是在黑暗当中发现一丝微亮的光,你的整个世界也只有那一束光在你的眼前,你虔诚地接受着牵引,聚精会神地向着那光,走向另外一个世界。
走出那个山脚不远的海滩,就有着那样的一团火与光,召唤着我专注地走过去,走进海水当中。
那种感觉是特别奇异的,明明严冬,海边腥涩的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在我脚下的海水却是暖暖的,湿热的,越向前走,寒冷就少一些,暖热就多一些。在我脑海中所有的记忆都消失了,所有的悲欢离合在一瞬间了无踪影。我忘了我,忘了我身边的这个世界,我全部感觉与思维都集中在脚下温热的体验当中,我的鞋,我的小腿,我的膝盖,隔着贴在身上厚厚的冬季水兵服,我一点点地沉入那无边的暖热里。慢慢的,沿着这种感觉,我的思维又开始复苏,似乎所有温暖的记忆都来自于脚下。我像是回到了童年,在那样寒冷的夜晚,睡前与爸爸妈妈挤在一个木制的盆中泡脚,妈妈的脚心在温水中踩着我的脚背,爸爸的目光看着我和妈妈,爸爸他在微笑。
爸爸妈妈在向我微笑,他们在告诉我,孩子,沿着这脚下有温热走过来吧,我们就在这等着你,还是让爸爸妈妈来照顾你吧……
65
“丛彬,你小子上哪儿了?你们部门长跑来问我有没有找你干活,说要给副长报人数,再不回来,我就要给你背黑锅啦。”
手机震动。
下意识地接听。
文书的声音。
“背黑锅”
这三个字像是让我在一瞬间从那样精神游离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脚底下的温热也瞬间变成了刺骨的寒冷,手机里文书的声音像在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站在海水当中的我拿着手机也在一霎那间明白了自己在做什么。
逃避,或者是报复?
那我逃避什么,报复谁呢?
也许是想忘掉一切,我想报复大可,恨他将我的心唤醒,将爱点燃,却又那样轻易地,将我推回到过去之中,让爱熄灭。
可是我真的恨他么?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在那一刻又是懦弱的,懦弱的连选择死亡的勇气也消失了。
我为自己寻找到了一个继续活着理由,那就是我不能让我曾经爱过的人为我在他的内心深处“背黑锅”,尽管没有人会知道我的离去因为什么,但是大可知道。
如果我真的选择离去,那么也许我会变成一团阴影,飘浮在他以后的人生当中。
我不要他的人生因为我背上一个黑锅,那就是我不要成为他的阴影,因为仍然在乎他,不希望他受到任何伤害。
看着不远处山顶的灯塔,听着小年夜零星响起鞭炮声,我从已经淹到膝盖的海水中往回走。
文书的房间亮着灯,他还电脑前忙着什么似的。
或许是看到了我湿漉的裤管,还有因为湿了踩上去咯吱作响的舰艇皮鞋,文书很吃惊地看着我,问:
“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你没什么事吧?”文书又问。
“没事”我说。
“我和副长说下午咱们一起去市里,因为留你给舰上开个发票,时间弄晚了,回来路上车又坏了,你从半道上走回来的。记住了?”文书说。
“哦。”
“真的没事吧?那你回去吧。”
我走出文书的房间,听到身后文书传来的一声叹息,接着是很清晰的键盘敲打与鼠标点击的声音。
大年三十,仅有的几个知道我手机号的人发来祝福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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