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果真令人喜,阿官竟有好消息相告,说他嫁到波士顿的妹妹刚生产头胎,打算周末开车去探望,问我有没有兴趣一同前往。春光真明媚,且懂得造福人,不是吗从纽约到波士顿约四小时车程,我们在一个春阳悠悠的早晨出发,阿官的眼神藏在墨镜下,看不真切,但他的嘴角浅浅开着一朵笑,我们在车上啄个吻,那株笑更像沾露的花,迎风摇曳。
阿官显然有许多地方都西洋作风了,我们见面时,他总会极自然地交递一个拥抱,第二回碰头多加上亲吻,不过是属于礼仪初级班那种,也就是亲脸颊的客套方式,而这天在车内他终于跳级,直升到亲嘴的高级班。虽说尚不是湿吻,仅是短促的唇对唇,却已引发我一路遐思。
沿途,树丛的绿意晕染着初春尚有水气的天空,气流中混着雪融化后的地底清凉,以及阳光乍苏醒的微暖,由摇下的车窗灌进,吹得我俩衣棠鼓胀,如架在天风中飞翔。我把今晨随手抽取的一卷台湾携来的国语流行歌带,放入他的车厢音响,音乐一流出,阿官咦了一声,叫道哎啊,笑逐颜开说好久没听乡音了。
我摇上车窗,阻绝了呼呼风声,全世界安静到好象只剩他与我二人,在音乐海里双双泅游前进。那些歌词不外爱怨愁离,阿官微笑道:“为何国语歌的词,总是这么多愁啊苦啊的”我正想答辩,忽然传出一首阿谟曾在“少壮派”唱过的歌,我一听心悸不已,随即抽痛起来。
阿官问我怎么回事,我紧缩的喉咙挤不出话,勉强才说:“它让我想起一位死去的朋友。”阿官伸手欲按停那卷录音带,我半空拦住他:“没关系,让他唱吧。”好象我说的是阿谟本人正躲在音乐带里唱现场。
阿官腾出的那只手于是握着我,歌声不解听者忧伤,兀自唱得人断肠。但阿官不时加重一点手劲,让我感觉如枕在他安全的手掌心里。几乎带着宿命的作弄意味,在这条歌曲未歇前,我开始向他诉说起有关我和阿谟的故事。
说完了阿谟,也草草提及姜豪,垫衬着一首首歌,整卷录音带的词曲恰似我前数年的生命背景,倒带一般地重新一遍遍播放。说完之后,不知怎的,我蓦然觉得这些词浓得化不开,确实就像阿官说的好腻好沉重,遂出手将之按停,爱歌怨曲嘎然而止。
我摇下车窗,疾风马上刮走了车内浓厚的惆怅。阿官用手抚摸我的脸颊,触到我的唇便停在那儿,我浅吻着他的指端,他说:“我真希望有一天,我如果走了之后,也有人这么怀念我。”
“我的天哪,不要说这样的话。”我大惊失色。
阿官有些意外我的剧烈反应:“噢,对不起。我以前也从不谈生啊死的,但这些年身边认识的朋友,有的还年纪轻轻,都因爱滋病死了,经过了几次,我比较看开啦。像你的朋友阿谟至少还有一首歌当作纪念,我有个朋友说不声不响走了,我知道史提夫,他一定会非常高兴,如果也有首歌纪念他的话。”
他似乎无意进一步解释和史提夫的关系,但观察他的黯淡感伤,恐怕也不会仅是普通朋友。
不知是否为了驱赶倏忽庞大起来的死亡阴影,阿官将话题转到他刚升格作人母的妹妹,脸上重又漾起了明朗光采,一股生之喜悦使我们相视而笑,呼,阿官和我似乎都从过去的阴暗逃了出来,如释重负。
阿官说小他两岁的克莉丝汀嫁给美国人,这下有个白白黄黄的小家伙了。他有三个姐妹,从小跟克莉丝汀特别亲近,她的脚有点不便于行,全家其实都偷偷多关切她,只有他从没对她特殊礼遇,反而和她格外交心。克莉丝汀乃全家第一个知道他是同性恋者,后来阿官的父母也知晓了。他对两老的反应一语带过,只说当作视而不见的半公开秘密罢。但克莉丝汀总是站在他这边,有时还会督促她老公寻索同事圈,要帮阿官介绍好男孩呢。
克莉丝汀确实是个甜美的女孩,她丝亳不像当上妈妈了,偎在看起来同样娃娃脸的老公马克怀中,小鸟依人。她见到阿官笑得无比灿烂,连看我的神情都爱屋及乌起来,但透着蹊跷,好似她了然于胸什么的,我心里有鬼起了害羞。
克莉丝汀抱出小宝宝,我们四个大人像围着玩具,童心大动逗弄。她对阿官说:“我们把baby取名安东尼,跟你一样。”
阿官深情看着克莉丝汀,以及甜熟躺在她怀抱的小安东尼,二大一小的画面拨动我的心弦,铮奏鸣了起来。同样身为同性恋者,我十分理解阿官此时的感动,虽说安东尼只是阿官的英文名字,但克莉丝汀此举用意明显,在形式和意义上,透过小安东尼的以名志念之,就某个程度而言,等于在向阿官说他后续有人了。我想起我们在前来的车上对话,一条真实的小生命,要远比一条歌用以纪念一个人更永恒与美好。
我本来以为只是来探望克莉丝汀母子,但她说晚一点他们的爸妈也会从华盛顿开车赶来,我开始心神不宁。阿官趁四下无人的空档,跟我解释一定是两老临时改变行程,本来说她他们下周才得空。他大概察觉我的不安,猛向我陪不是,并保证他爸妈人很好。
我也不解自己穷紧张个什么劲,或许是因为阿官的同性恋身份在家中已领到执照,要我面对他知情的父母,出奇好笑的是,我竟神经兮兮以为要见公婆了。这个滑稽的念头,我自然不敢坦白跟阿官说,但刚刚睹见他和克莉丝汀母子的家族一幕,我居然不太自觉是被摒于侧的外人,反而冥冥中,生出与阿官之间一种命运一体的共同感。
尤其克莉丝汀对我特别友善,她几次望我的神色都流露女性的知心,像她在默默祝福着,我们没多言语,但数度眼神交会,竟都不约而同落在阿官身上,于是互相递知悉一笑。我想,克莉丝汀必然也明白我们俩有个地方重叠,那就是我和她以不同的情愫,爱着同一个男人。
克莉丝汀不准我和阿官打算去住附近旅馆,要我们晚上留宿,他们爸妈睡客房,我则和阿官挤小安东尼的婴儿室,难得家人团聚,她执意如此。当阿官和马克合力把婴儿摇篮床搬进主卧房时,克莉丝汀含笑对我说:“我从没看过我二哥这么快乐过呢。”
我不知她是说小安东尼择名这件事,或另有所指,但我们仍会心一笑说是了。
阿官的爸妈在晚饭时间到达,他们倒是不兴拥抱那套,但一家人甩面交叉寒暄还是挺费工夫。两老很热心招呼我,显然满开心和我国、台语双声带交谈,问了我不少台湾的状况。
阿官的妈一开始就被小安东尼黏上了,其余人满足地看着她含饴弄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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