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的朋友三教九流,张牙舞爪者居多,但一带来我面前,都乖乖变成了安驯的小动物,静睇着我。有些人不愿平白收受我的画,便拔下身上饰件相赠,如别针、戒指、徽章、腕环、围巾,有次甚至收到了一颗鼻环,简直可以开个小饰品铺了。
其中,一位模样小巧可爱的女孩吉儿,有夜正要去参加化妆舞会,打扮成性感的吸血鬼,精心搞了一粒鸡冠头,喷得红焰冲天。途中,她先转来咖啡店,被路逮到我跟前,爱死了我为她速写的画,遂将一只骷髅头耳环解下来,是捏夹的那种,坚持帮我夹上耳朵,并拉着她那也扮成吸血鬼的俊美小男伴伊凡,一人一边,在我脖间轻轻一咬,各印上两片大血唇。
被两个吸血鬼抱颈合咬,我忍不住一阵哆嗦,但除了变成坐以待咬的受害人,也觉得自己成了这对可人儿的夹心饼干,两人青春的体热烘得我欲融出糖汁,惊悸混着诱惑,那感官十分奇异。
这当儿,牛头不对马嘴,我竟莫名其妙想起了亚历山大的那套性理论,说什么三人才能真正体会到性的力量……我一下子打颤不已。吉儿和伊凡却以为我演技逼真,咯咯笑了起来。吉儿蓦然娇呼一声,说何不我和他们一块去舞会路也一旁怂恿,说他待会儿下了工,同亚历山大也随后就到。我才说不行,没有行头啦,吉儿就从手提袋拎出道具,开始和伊凡帮我粉刷门面,一会儿功夫也化成了党羽,吸血鬼三号。
我浑身不自在,跑到洗手间一照镜,啧,还真唬住了自己。我几乎不认识镜中人,对面像站着一个陌生的家伙,但等看熟了之后,逐渐觉得其实还是我,只是躲在那层妆底下。真神奇,那层妆也不过就是一层粉底,却犹如一个安全的庇护壳,让我悠然生出安全感,觉得大可以藏在背后,开阖自若随便作态,反正好坏美丑都是那个外妆,而非躲在后头的真正的我。
我开始察觉了一种戏剧性的化学变化,在我的体内发生。和吉儿、伊凡几乎是一路嘻嘻闹闹赴约去,像三个淘气的小鬼上街作怪,合作围捕路人,吓得他们惊慌失笑。我过去是决计不敢在路上这么嚣张,但管它呢,反正这一晚我是人见人怕的吸血鬼,哪有反过来怕他们的份
想不到穿久了的皮袄,一旦反穿了,居然还这么管用,能意外捞到这许多乐子。那场舞会,等于牛鬼蛇神的大会师,大伙的扮相花样百出,看得我眼花乱。我们三只鬼同行,亦步亦趋,逢人便问妳是处女,你是处男吗因为我们只吃处子的纯血。结果全场竟无一人回答是,这年头哦
不久,亚历山大和路来了,一个是希腊哲人苏格拉底,一个是小爱神,但我觉得两人真正打扮的妆是一对花蝴蝶,因为他们随便往人群一站,笑声就如浪推涌去哪儿。亚历山大在一身雪白长袍和绿油油的桂冠下,配上他的民族轮廓,真有七分那么回事。他怀中抱着一本《飨宴》原版书,对着一群年轻男女发表演说:“孩子们,同性之爱是一种高贵的情操,它让人性得以完整,通过它和异性之爱,双双才能到达人生真善美的境界。”
我倚在墙角,望着亚历山大滔滔演说,一群化了妆的动物、怪物围住他聆听,俨然他就是深入蛮荒的传道士,差别的是他把性爱当作上帝的福音殷切布道罢了。我一边听着亚历山大在大放厥词,说什么人的身体是一座纯美神殿,应骄傲地开放给天上过往的众神;一边偏头望去,另一端的厨房里,路这个小爱神和吉儿、伊凡三人正围成一圈亲热。我想,我那两个吸血鬼同伴,这下总算找到在场唯一的处子,在神龛旁享受丰美大餐了。
好不容易,一通越洋电话,将家里三个大中小号的男生都找到了。小弟急着出门打球,将电话塞给老爸前,悄悄说有舍日本老妇人来家里过。
老爸接下话筒,口气较平常的不愠不火,有着明显的轻快,他说两户家长最后决定让大弟和那个女孩先订婚,钱也甭赔了,折成聘金算数。条件则是趁女方的肚子还没大到遮不住,婚期越快越好。妈的守丧期虽未了结,但按本地习俗以节气计算,掐头抓尾各算一个年头的话,现在相隔二年多,也可当三年丧期了。
反正都是人在计算,自由心证嘛,只要自成其理,爱怎么说就怎么就说。但是不管人们如何自说自话,这套逻辑永远也轮不到来照顾我,就算加个十倍吧,等我乖乖守满了妈的三十年丧期,遇见个心仪想终生厮守的男人,我也还是没辙毕竟,我怎么也搞不大另一个男人的肚子啊。
一桩麻烦终于喜剧收场了,我暗中苦笑,唉,异性恋的婚姻果然建立在传宗接代上,有了下一代的种,管它是否诱拐未成年,或何等狗屁倒灶,事到临头,只消点头答应结个婚,就前账一等勾销,万事OK了。
“小弟就家里有日本来的客人啊”
“噢,以前在日本的老朋友啦,来台湾玩几天。”老爸虽轻描淡写,语间却有松软的空气。
我其实满想跟老爸开门见山,挑明了问话,对方是不是你以前的女友再见有什么感觉有没有下一步
我很好奇,面对感情的禁忌部份,老爸怎样处置呢但我终究没问出口。
大弟的声调一点也不像要当新郎倌了,他甚至有些消沉。我知道他的发飙人生尚未玩够,结婚对他来说等于是被迫收山了,没料着这次他只是擦枪走火,却不得不乖乖扛起所有后果。我明白这小子一定自觉被拴恐了,而且一下还被两张口,一大一小牢牢咬住,前后无路可逃。
结婚究竟是怎么回事老爸的婚姻恐怕始终夹着旧爱的阴魂,大弟的则是逼婚的成分多,但更惨的是,我自己的呢
“亚洲之友”,是专提供亚洲男同性恋者,与喜欢东方口味的西方朋友互相认识的组织,它的纽约支会固定在每月第三个周末集会,地点座落在纽约同性恋社区中心。
我刚知道有这样的组织和聚会时颇为吃惊,东方民族的同性爱历史,虽可往上溯源甚早,但在生儿育女绵延子裔的压力下,始终像惨死的冤孽,既还不了人身,也修不成正果,终其一生让心头的情爱流离失所。现在,这批孽子们漂洋过海来到异乡,总算转世投胎,也体会当一当人的滋味。
一个周末夜,我忽然记起了有这样的集会,因窝在家赶了快两礼拜的课堂作业,想说就出趟门去瞧瞧吧。八时许,大庞已错落一堆人,入口处的招待人员是个南洋面孔,殷勤问第一次来吧,为我写名牌时说:“欢迎回家。”尽管他可能只是在说场面话,在我感觉却真像一支招魂幡,召唤我这个游子魂兮归来。
今晚集会有个名目,叫“国际美食夜”。人群渐多,西方人半数左右是发丝沾霜的伯父祖父型,仅有少数几个年轻壮汉回缀其中。东方则嫩草遍布,我委实不愿将这些白皮肤的同志,比拟为老牛,但眼前这片景观,却也实在无法推翻我这种不太厚道的联想。对他们而言,恐怕餐荼上一盘盘各国菜色,还没有在场鲜嫩的东方男孩可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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