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人说好几年没降过这种大雪了,从积雪盈尺中踩出的路面,处处积着污水洼,湿泞不堪,刚开始还听见人们怨声载道,后来似乎也都将就了,个个默不吭声赶路。
世间事就和天灾人祸一样,新逢乍遇都像是天大的苦,久天久之,人们也就惯了、认了,甚至某种程度还会视作相依为命的伴儿。但是阿谟走了一年余,我习惯了或认命了吗我不知道答案,只晓得即使走在纽约酷寒的雪地上,我仍不时地想起远在台湾那座欢夏的海滩。
来纽约读书,最原始是阿鸾的主意,她和老爸闲聊提起,两人越谈越当真,我自己倒是不冷不热的。但我深悉他们的用心,这个台北城,四处是我和阿谟的游骑之地,他竟像无所不在的气流。我魂不守舍,返回任何我所能想起曾和阿谟消磨的地域,来去走上好几趟,似乎是在寻索失去的部分魂魄。那个冬季,我甚至一个人动不动就往海边跑,吓得阿鸾三令五申,说没有她作伴,不准我独自去看海。
老爸口头上没多说什么,他从阿谟来家里充当模特儿,到我乍闻他溺毙,和后来我的失魂症状,全看在眼里,他心里怎么想我不知道,但他望我的眼神似乎不太相同了,总有些欲言又止。他十分鼓励我出国重返课堂,海阔天空拾起画笔。
真正让我下决定的人是晏姐。阿谟出事后,我简直无法重回工作岗位,递辞呈时,她是明眼人,也不多问,只说决计不在我这种身心情况下,放我锁在家里不干事,成天胡想。我了解她的好意,当时也只有她还能提醒我一种冷静的专业修养,勉强镇压住心中极其私密的苦恸。
我又留下了三个月,这后期间部门流言四溢,蜚短流长难免钻入我耳里,同事间开始窃窃私议,星火燎原,特别是陈大庆的嘴脸,好似我乃一包呕吐袋。有了主任带头当榜样,设计部一名男生也开始对我报以鄙夷的脸色,有次交代他公事没办妥,不过多纠正了两句,他一时光火,大骂我变态。
我从没向晏姐说过这些不快,她是比以前频繁在下班后找我聊天,我察觉了一种微妙的转变,我的落落寡欢,削弱了我们一向保持的洽公模式,而多镀上一层私人友谊。
一天我和她提及老爸要我出国深造,她非常赞成,说这次如果我有意追逐人生新目标,她倒不再留我。晏姐言罢口气有些疲惫,经我探询,她说可能会离开这家百货公司吧,补上一声苦笑:“因为业绩蒸蒸日上。”
我先是纳闷,晏姐没往下讲的意思,我才想起公司最近流窜的耳语,像跟董事长家族会议,特别与他老婆的娘家势力介入运作有关。
一般情妇若仅有皮相姿色,胸中无丘壑,或许还能见容于另外一个女人,睁一眼闭一眼。但像晏姐这种情妇,美则美矣,居然还善于赚钱、搞名声,她的优秀,绝对迟早要逼得正宫跳脚,拚了命也要捅下她。
我走了不久,晏姐也黯然离去,几个月之后,我收到一张她从苏格兰转寄给我的明信片,知道她独自正在欧洲漫游,日子像回到了少女时代,漂徙在一个一个驿站间。而我的生活则由一条条考托福的“字根”、“语汇”公式交织而成。
后来,我始终没再踏进“少壮派”一步,和阿鸾都是约在别的地方相会。我又怕又爱见到阿鸾,她是唯一能和我让阿谟的记忆绵延的人,我渴望牢牢抓住一个人,和我共同记得阿谟的点滴,深畏万一有些我没记全的,阿谟就片片剥落消失了。然而,我同时又怕阿鸾太称职了,与她碰面,总万无一失地提示我,三足鼎立少了阿谟,沦为瘸脚。
我在雪季来到纽约,霭霭的劲雪生平首见,肢骸僵硬,全身神经像给我一群闹饥荒的白蚁,咬噬尽无。异乡飘着雪的街头,和终年冷不到哪儿去的台北风马牛不相及,这里没啥眼熟的街景扰人回忆,加上找房子搬家、新生入学千头万绪,我着实脑袋空洞地忙了一阵。
这场雪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月左右,然后纽约市陷入另一场灾难,雪融得到处脏兮兮。我一直窝在暖气焦干的屋子,皮肤都起皱痕,成了一块腊肉。
我是歪打正着,搬来曼哈顿中城的乔西区,最初是贪图地点居中便利,后来才“悟道”这儿是纽约同性恋的新兴社区,与有“同性恋圣地麦加”之称的格林威冶村毗邻,地底下相通一条风水龙脉。
难怪我总在附近街道,看见一对对的两男,或者两女手牵手散步,像老天一时眼花配错了对。原来,他们是在自个儿家园内走灶脚,无怪乎如此旁若无人。我记得第一回当街撞见,愣在原地看傻了,返家后失神一整夜。
性别的游戏规则,在这座城市自有其章法,只是这套法规,远远泽及不了半个地球以外的我的故乡。在那座海岛上,姜豪和我始终如一对地鼠,浑身不洁似的,只能躲在暗阒的澡堂,还得拚却全力削砍彼此的眼神,不能泄露一缕温柔,启人疑窦。与阿谟之间,则始终蒙混在搭乖机车的亲热兄弟假相里,如果我们能像这样手儿相牵,或许我会早点觉悟对阿谟的心意
我艳羡且略带醋意地看着这些过皇的同性情侣们,几次甚至站在街口发呆,瞧他们没多长一双眼或一粒头,平凡如我,那凭什么享有我以及我的同胞作梦都梦不到的特权天哪与心爱的人在街上牵手,两情相悦,眼中仅有彼此,全世界统统闭嘴,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滋味我几乎想冲上去,随便拦住一对问个究竟。
融雪后,我那冷藏的好奇心也溶化了,开始以住家为中心,向四周放射,探索这座同性恋巢窟。打着同性恋旗帜的书店、酒吧、餐馆、衣饰铺、录像带戏院,像一盘珍珠撒开,错落散布,除了上课,我便有如爱丽丝梦游,走在这片于我虚幻不实的仙境上。
有些场所我怯生不敢亵玩,只可远观,眺望那一面面挂在店外象征同性恋的彩虹旗帜,我不禁想道,彩虹虽美,却无形无状摸不着,远看夺目,走近不过是片水光幻影。而我私密的爱不就像这般每次都美到让我惊心动魄,但当伸手去抓取时,却空空如也。
走经一家文具铺时,我买了几本素描簿,决定以绘画来记录这些梦境景观,我怕醒来发现乌托邦果真是个梦而已,饶是几笔速写,起码手上还握有证据,不怕到头来好梦一场了无痕。
在这一路探险中,我因此掘到了一块宝,一间叫“大杯子”的咖啡店,离我住处两条街,店面涂得七彩斑斓,艳红鲜绿以及九月的天空蓝,置身其中,好似走进卢梭的画里,一头头野兽会随时从芭蕉叶中探头出来,睛光闪闪觑人。光顾这家店的男女,浑如画中人,多数不是半边头发染成红焰或酱成菜色,就是单单一只耳垂吊只斧头耳环,有的身上随便哪儿就绽放出一朵刺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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