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忍卒睹阿官伤心欲绝的神色,他爸爸的反弹虽不出我们的最坏预想,但他一刀这么狠锉进阿官的胸臆,却始料未及。阿官凄厉地说:“爸,就算在这个时候,你满脑子想的只是你怎么在人家面前抬得起头,讲来讲去,就是绕着自己打转。你有想过一下下这些年,你的儿子因为是同性恋,过得苦吗生活好不好我说我曾经想死,你也不关心我那时到底过着什么日子你的面子就比你小孩的命重要我很遗憾伤了你和妈的心,但我没作错。”说完,他拉着我的手起身,如两条冤魂黯然离去。
我们坐上他的车,驶离了一段路忽而停下,车内肃穆得有点像在默哀。阿官低低啜泣起来,我搂着他的肩,听他呜咽道:“对不起,小祖,我把事情搞砸了。”
“阿官,我以你为荣,真的。”我搂紧他,让他枕在我怀里,如保护一个心爱的小孩。半晌,他红着眼突然抬头,一脸狐疑:“你真的有在学我妈炖鸡汤啊”
“当然没有”我回给他一脸无辜相。
言毕,我们一起苦笑,刚开始涩涩的,像无力的帮补,却越笑越认真,最后跟吸到一口胡椒粉似的,互相笑到软倒,这次我才因笑而溅出泪来。
我和阿官后来才知道华盛顿之行,并非仅去挨两门重炮射击,毋宁说更像是一场海底核爆。那次的客厅晤谈,阿官的爸因为儿子是同性恋,几乎把阿官这些年显耀父母的努力一笔勾销,那个杀伤力,如海底震撼随时间一阵阵传上来,才知后劲绵延。
从华府回来,我们没因此作任何改变,仍持续找新房、看家俱,但我感到阿官心坎的内创,绝不仆他外表企图显示的只是皮肉之伤。阿官的妈那次没表态,事后克莉丝汀与我们联络,她真是伤心爸爸说这么重的话,也才透露妈妈其实偷偷要她打探阿官近况,她痛苦夹在丈夫和儿子之间。
“阿官,你确定我们真要结婚,然后非要你付出这么重的代价或许……”有一夜我迟疑地问。
他惊恐万状注视我:“什么你不会是想说你要离开我吧”
我心疼望着他,那场家庭核爆果真后患连连,阿官极深的内在不像以往那般静定,变得十分敏感,杯弓蛇影的。我热烈如火亲吻他:“不你就是抬大炮轰我也不走”
他立刻倾倒满腔激情,浇淋油脂一般吻回来,彼此熊熊烧成一团。我们像一对齐遭火刑的殉道者,在千夫所指中,无怨无悔,携手奔赴一场浴火新生。我们两人抱合为一朵火莲,我从未觉得与阿官命运一体到这个地步。
又收到阿鸾的信了,她说与邱靖伟“在稳定中呈青蓝灯成长”,意思是景气看好。天,这女人还真是干会计的料。她兴奋提到去邱靖伟家几趟了,他爸爸知道介绍人是我,上次也打过电话到家里找他儿子,便频频打听我,说这小孩上进还在深造啊,颇有意看能不能将邱靖伟的妹妹与我凑一对。她挪揄我说,其实他爸爸大可放心啦,就算我没看中他家的女儿,也稳看上他家的儿子,女婿没捞到,但换成一半的媳妇,这门攀亲的生意还是成交。
真不敢相信这女人得了便宜还卖乖。信末,她说要送给我一份结婚大礼,但秘而不宣,要我等着惊喜就是了。不知这女人神秘兮兮,在“扁什么魍”
至于老爸那方面,我可能受了核爆震撼,来到纽约后,就属这段日子最密集打电话回家找他。我都先设想个主题,假意询东问西,实情呢,只不过想多听听他的声音。在电话中,我多少凛于阿官他爸的盛怒印象,杀鸡警猴地惊慌不安,暗揣如果也跟他说了婚事,不知换成老爸的这颗核弹震幅有多广。
唉,老说天下父母心,但为何要弄到两败俱伤,父母视同性恋子女为寇雠,甚至断绝亲子关系,既然世人皆曰父母伟大,假如连子女都不认了,也不过顺着心里的厌恶,那么,他们跟路上那些对迎面而来同性恋人鄙夷不屑的陌生人有何不同
连续几天台湾纽约热线,打到第四通,老爸终于察觉有异,问:“小祖,你好呒,是不是有话要讲没讲”
他如此一问,我几乎就要心防溃堤,真相冲出口,但怕极了,使劲又吞回去。我赌不起,原来对老爸竟有这么深的感情,我真害怕失去他。我猜老爸大概不会完全不知我的状况,这趟回去参加大弟的婚礼,全家族都问我何时当新郎,唯独他绝口没问,颇为反常。阿谟那场伤心的意外事件,他等于从事发起一直守在我身旁,不可能没起过疑窦。
“小祖,不管你是不是有话要就没说,你记得啊,自己照顾自己,好好的,别乱想呀,若是需要老爸给你寄啥,就尽量讲,听到呒”
噢,爸噢。
第四章
纽约说暖就暖了,气温似乎是一夕间被老天爷下令全面撤换。美哉六月天,不挺热,却寻常总是一年最晴空万里的季节。
五月底,学期结束前,我将“毕业制作计划”报告,交给指导教授。我思索许久,决定以“家族记忆”为题,完成五幅油画。那将是五组影像拼图式的绘画,把我生平的亲情经验,转化为视觉图腾。
六月最末一周,格林威治村果然掀天翻地,彩虹旗渔阳颦鼓动起来,旗海飘扬处,皆为我王土。这里真成了同性恋者的王国,一对对同性俪人,在阳光街头翦影。我和阿官找到的新房,就坐落在格林威治村的西河岸,一栋外观红砖古意,内部改装现代化的建物。我们宛若正式加入王国,成为自尊的子民。
我们的婚礼已经倒数计时,粉刷新屋是婚前重头戏,阿官以一副小学老师的嘴脸说准啦,墙壁随便我爱怎么涂画都行。我兴高采烈把主卧室画成与小安东尼的类似,一片晴朗苍穹铺满天花板,我当时灵机一动,把两位粉雕玉琢般的小天使,绘成黄种面孔,手牵手云端舞蹈。阿官乍见我把向来白种人长相的天使,画成东方小孩,出奇亢奋,他说:“哇,我不敢相信,小祖,你看他们多像我们的小孩”
两个油漆匠忙了数天,终于乔迁之喜了,搬家工人对屋内的彩绘啧啧称奇,阿官得意忘形指着我说是我的手笔,以及他调的颜料。空荡荡的屋子霎时有了家的格局,我和阿官站在中央,环顾四周,然后喜极相拥而舞。
我在新房醒来的第一个清晨,惺忪之际,觉得有人在揉我额心的眉头,来回一遍又一遍。微睁开眼,看见阿官侧翻起上半身,脸挨近正俯视着我,问他在干嘛,他嗡嗡低语:“小祖,我每次看你睡觉时,眉头这里都绉在一起,我想把它们压一压,看会不会平一点,我不要你看起来有那么多心事的样子。这里从此是我们的家了,只能高兴,不准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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