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他的额上啄一个吻,仰望天花板的天使之舞,两个黄皮肤、黑发黑眼的小鬼,精神弈弈,可能在上方玩闹了一夜,还没阖过眼。
“每天醒来,可以一口气看见三个天使,真好哩。”阿官拍拍我的臀,笑道:“起来了,你是三个里面最赖床的。厨房、浴室空空的,我们应该去购物。”
格林威治村在早晨的光影中,特别显出一座村落的闲逸情趣,红瓦砖房映着绿荫,有窗棂的老式玻璃倒影天光,是摩登纽约城里的一处遗世角隅。我和阿官一路在村子里穿梭,走进附近的大型超级市场,看见满坑满谷的民生百货,登时像两个活在物资不丰时代的古人,芝麻开门,误闯进一座堆满宝藏的山洞,乐昏了头。
我从没经历过购物竟可以这么快乐,每见一样欲采购的东西,就问阿官喂你用什么牌子的啊,斟酌彼此的偏好,多数虽互相恭良温简酿,少部分也照样蹶着嘴妥屈求全。以往买东西只要大致抓自己使用的量,八九不离十,现在两人同住,我得开始计算双人份,那种把阿官与我同列成一个单位,推敲拿捏两人吃多少、用多少,进而决定买多少的酌量过程,让我心里流过一股暖意。我想人间说情道爱,纵有千言万语,也比不上日常采购行为。因为人们不再用“我”,而是以“我们”作主词考量。从单数到复数,格外能体会到爱情的幸福况味。
提捧大包小袋回家,沿途阿官从胀饱的牛皮购物袋中,露出半截脸说:“嘿,像不像小时候在台湾准备过农历新年”
当我们挨挨挤挤欲进屋,在上大门的楼梯层,遇见一对老先生,各牵着一条狗,向我们打招呼:“嗨,我叫班,他是鲍伯,我们住一楼,你们一定是新搬来的那户欢迎成为邻居,小伙子。”
两位亲切的老先生笑容可掬,班是个头较大的那位,一身苏格兰绒布方格装,叼着烟斗,牵一条英国猎犬,简直像刚打完猎回来。鲍伯小巧,戴银丝眼镜,连狗也量身打造似的,是同样迷你型的约克夏。班说:“待会儿到楼下来,陪我们两个老家伙喝一杯,好吧”
我们将货物归位,休憩片刻,即走下楼去敲班和鲍伯的门,他们手上已各持一杯酒,班喝的曷艳炽如火的红酒,鲍伯则喝澄如黄金的白酒,这两人真有趣,总是天地玄黄互补的样子。当班问我们要喝什么时,我和阿官不约而同出声要了啤酒,四人于是笑起来。鲍伯说:“你们是室友,还是……”
“我们下个月初要结婚。”阿官喜孜孜宣布。
班豪迈笑声响彻住屋,即为和鲍伯双双围上前,给我们热烈拥抱,连两条狗也感染了主人的喜气,汪汪乱窜,尾巴摇得满地开花。鲍伯说:“这太好了,就像看见二十五年前的我们。”
“二十五年”阿官与我大惊失色。
“我本来有妻子,那个时代我还不很清楚自己的性爱倾向,跟一大堆人一样,讨了老婆,也生了小孩。后来我认识了从挪威来美国旅行的班,才发现内心真象。我们幽会了一年半后,我决定走出密柜,坦承自己是个同性恋者,于是和妻子离了婚,便和班住在一起,整整二十五年了。”鲍伯一对银丝框镜片后的眼,像两枚放映机的光源,在倒放一部老电影。
鲍伯是作家,班是音乐家,搭配得天作之合。我和阿官分头张望满屋子装置于墙壁、钢琴、书架上的照片,都是他们这许多年出双入对,走遍全世界的留影。有些泛黄的照片里,看得出两人当年美姿飒爽,一幅青春爱侣的模样,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最佳脚注。
另有几幅据鲍伯说,竟还是他们在前两年挪威正式通过同性婚姻合法后,赶回男婚男嫁,喜上眉梢,像煞童话中一对王子成亲,我和阿官惊叹不已。
鲍伯则回敬我们的艳羡,说:“哇,看看你们两个真相衬,而且比我弄清楚真爱的那个时候更年轻,你们就知道自己要什么了,真好”
那晚,当我神识游荡于将睡未睡的边缘,阿官忽在耳畔说:“小祖,从现在往后算起至少二十五年后,我也要你还睡在我身边。”
如果我不是亲临现场,绝对难以想象同性恋大爱猫扑,爱生活的盛况,真会叫人错以为闯进另一颗星球,在那里的人们,男男与女女同性相爱。
曼哈顿第六大道从中央公园到格林威治村,直直贯下的这条阳光大街,人潮簇拥着彩虹旗帜,流成七色河。爱猫扑,爱生活队伍比高空施放的焰火还夺目,各种同性恋团体倾巢出动,以国族、区域、组织特征、职业别、主题分类,一波波人浪源源涌来,骄傲而尊严,欢天喜地庆祝属于自己的嘉年华会。
其中一个花车队,高举标语“我爱我们的同性恋小孩”,原来都是为人父母代表,有的甚至已满发飞霜,搂着他们的同性恋孩子,两代一起走在阳光下。
我特地留心阿官看这幕的神情,仍难掩一抹苦涩,于是捏紧他的掌心,他也暗暗施力响应,彼此了然欣慰一笑。
最让我惊讶的是看见亚洲团,里头五族共合,牌子书写台湾、中国、香港、日本、韩国、越南、泰国、菲律宾等此起彼落。这群东方同志与我在台北“少壮派”酒吧所见几乎类近的面孔,却一张张眉飞色舞,全是日光钟爱的小孩;不似我家乡的同胞只能窝在暗阒的酒吧,沦为面目阴晦的夜幽灵。
正发呆想着这层差异,阿官说何不加入台湾团即拉着我挤进爱猫扑,爱生活人群,宛如单游的两条鱼归队了。我们手牵手昂首阔步,我直觉这就是我和阿官的婚礼彩排,人群夹道喝采祝福。
婚礼前一天,克莉丝汀与马克开车先抵纽约,住进曼哈顿的一家旅馆。他们将是阿官家人的观礼唯一代表,哥哥和另一对姐妹都在西岸,不克赶到。爸妈那边则没有动静,克莉丝汀打电话去探过口风,听妈妈口气满想来看望,因爸爸的缘故只好三声无奈。
我们与他们夫妇一起晚餐,阿官频频举酒,说有克莉丝汀在,他已心满意足。瞧他些许酣态,我心知在他薄醺底下,其实乃藏着父母缺席的遗憾。
克莉丝汀听说我没有半个亲友来,善解人意:“我和马可也是你的家人,希望你不要觉得孤单。”
我想起一生最感恩的时刻,身边没有家人,特别不能看见老爸目睹儿子成婚的宽慰眼神,心头早酸酸的,听克莉丝汀这么体恤,眼窝涌上了热雾。阿官的手在餐桌下与我互握,那间我们心意相通,明白彼此对相濡以沫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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