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浴室通常有两种,一种是专门的同志浴室,这种浴室开设的选址很是低调,靠圈里人口口相传才可得入。比如市里唯一的这个就属于此,它座落在城北一片被平房包围的院落里,唯一的通道是一个只容两人通过的门廊,冬天为保持室温,门口还用厚重的门帘遮挡着。如果不是门口唯一的商店橱窗里摆放着琳琅满目的性保健品,恐怕没有人会把这个毫不起眼的陈旧浴室看作是一个据点。
撩开沉重的门帘,穿过狭小的前厅,一排排硕大的更衣柜映入眼前,与之相对的还有一排长椅,那是给换衣服的人准备的。碰上人多的时候不但椅子上人满为患,走道上也站满了急切更衣的人。若是到了夏天,整个大厅都会弥散着香烟、燃煤和蒸汽的混合物。即便如此,也还是会有人专心于此闲座,不为别的,只为更快打量进来的人。
在同志浴室逐渐形成了一种特有的交流方式:摸一摸、捏一捏都是常态,如果对方也这么做,就表示双方都有兴趣,不然则就此作罢。一旦在同志浴室里赤身裸体,就代表“好吧,我可以接受性接触”;相反,如果衣服没有脱光,则表示不希望有肉体接触。
这些都是老高来到浴室之后才学会的,八十年代的严打,让同志的社交发生了变化。同其他人一样,老高也度过了十几年的压抑期,即便知道自己是同性恋,却得不到与任何同性感情的联系,作为一个丈夫与父亲,他要努力平衡同妻女的关系。
“当时有个据点认识的朋友给我说,城北开了一家这样的浴室,去玩的人都是同志,我想了想就去了。”“玩”,是一种特称,去同志浴室以及在其中发生的所有经历,在圈里人口中都被称为“玩”。他强调:因为都是圈里人说的地方,而且感觉环境肯定比公厕要好得多。这里的环境指的是相对封闭,使得浴室不会被包括警察在内的外界所打扰,彼此的戒备要少一点。
老高第一次踏进浴室时,跟之前去公共浴室一样轻车熟路,在更衣室里熟练脱下衣物,然后走到淋浴室去冲洗,折返出来,他看到走廊两侧的长椅上三三两两地坐着人,他们无一例外都在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自己这个生面孔。走廊的一旁有个黑洞洞的门口,一旁的“桑拿房”三个大字十分醒目,门里面没有灯光,只有源源不断的蒸汽倾泻出来,仿佛一个在等待探险者光顾的洞穴,而其中蕴藏的,则是一代男同性恋者压抑了十几甚至数十年的欲望。
“当时有个小伙子站起来要拉我进去,用现在的话说我们都是彼此的菜,于是跟着他一起进去了,刚进去什么都看不见,我们找了个地方躺下来……”在欲望面前,一切都可以发生。就这样,五十五岁的老高在九十年代初,第一次接触到了新鲜的肉体,而这距离他迈进圈子已过去了十七个春秋。
如果有人跟上来
另一种同志浴池是公共浴室,只是因为去的同志多了,才形成一个据点,也无外乎是高矮胖瘦清晰可见,但路数又完全不同。冬子在学生时代就有过一次体验,那也是在九十年代初。冬子家因为停水没法洗澡,那时候的居民楼在户主有条件的情况下都会自行改造,省去了往公共澡堂奔波的劳顿之苦,市里面的澡堂,除了比较大的几家还开着,其余则统统转型为娱乐场所。墙上的电视播放着无聊的广告,周末剩余的时光很快就会过去,在穿过休息厅准备换衣服离开的时候,无意的一瞥让冬子发现了玄机:有些人在路过躺椅的时候,会用手指看似无意地划过躺着的人的皮肤。不明就里者定以为只是无意间蹭到,然而这里的门道却只有同志明白。八十年代,就有不少同志开始用这样的方式在公共浴室寻找同类,如当年的名人老巴黎,就是这样被浴室里钓鱼的警察抓了现行,被扣上流氓罪的帽子而丢了工作。年少的冬子,只是凑巧目睹了这一幕,但无论时代或环境有多么严苛,无论平日里掩藏得多好,有些东西总是会被“不经意地”蹭到。
1997年,流氓罪的取消,让同志群体再度活跃起来,而媒体上亦开始用猎奇的方式报道“同性恋”——这个隐秘却庞大的群体,他们时而聚集在城市某个特定的角落,时而散落在公厕与浴室,虽然校园里也有这样的八卦,但冬子并没有把自己的见闻与同性恋所联系到一起。
“我没有想过我是不是同志,甚至我差点就离开这个圈子了,只可惜,那个孩子不是我的。”作为一个早熟的男孩子,冬子在高中时就和一个女生有了交往,最后女生怀孕,但生下的却不是他的孩子,最终两人不欢而散。已经四十岁的冬子身形俊朗,依然保持了一身健硕的肌肉,年少的冬子同样名声在外,不仅受女孩子的欢迎,当时的他甚至收到了一封男生的来信。
而两人的见面最终让冬子搞清楚了一件事,就是男生也是可以喜欢男生的。
“现在回想,那个时候去澡堂,为什么会留意到其他人,因为那些人也在看我,骨子里大家都是同志,肯定会多看一眼。”
二十出头的冬子,正式踏进圈子是在九十年代末市里刚刚兴起同志酒吧的时候。一到周末酒吧就爆满,也是在这里而不是校园,他遇到了自己的爱情。
回忆起旧爱,冬子说他几乎投入了自己的全部。大学毕业后分配工作,他们也会分配进同样的系统,尽管不是一个单位。当时他打算,即便两人不在一起工作,也至少还在一个城市。2001的中国,同性恋已不再是禁忌,甚至有一些同性伴侣,已经在低调地规划未来的生活,冬子就这样盘算着,但他等来的却是意料之外的安排。
“我们分手吧,我家人给我安排了相亲。”
冬子从更衣室离开的时候,会习惯性地回头看一眼,那是他多年出入浴室后形成的习惯。对于中意的人,他总是会有一种期待,期待缠绵过的人会跟上来;如果没有,冬子也不会失望,也许几个礼拜以后他还会光顾此地。已是中年的他明白,自己在世上只是一个客人。
三十五岁那年,一天下了夜班后,冬子收到了网友发来的信息,对方主动约冬子去浴室见面。冬子之前申请调换了工作岗位,工作需要一个人值夜班,不过可换来耳根清净。两人之前在网上既已聊了数月,东子觉得他可能是自己的菜,但是他需要一个客观的判断,正好浴室承担了这个功能。
那天晚上,他们在浴室门口见到了彼此。默不作声地冲完澡后,东子提议往里面去。穿过休息大厅,一旁还有一个巷子,进去后就是同志浴室最后的部分——隔间,一条长长的走廊串联起数个红色的门,走廊的光线尚能看清个大概,但隔间就是一个彻底的黑夜了。房间里唯一的陈设是一张褪色的按摩床,勉强供两人侧卧,一旁还有已生锈的暖气片,用来保证房间的温度。
冬子在桑拿房见网友的时候,一些跨性别性工作者正在休息大厅等待自己的主顾光临,谈好价钱后,他们也会选择去隔间完成交易。他们服务的对象既有三十岁的年轻人,也有七十岁的老年人。隔间里还会上演别开生面的一幕,一些人会把自己锁在暖气片上,并把隔间的门敞开,这样所有看到的人都可以进去光顾一番,几个小时后,里面的人会把自己从暖气片上解开,仿佛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带着些许蒸汽地站起来。
同志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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