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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少年“出柜”事件: 谁掰弯了你的性取向?(2)

来源:地平线NONFICTION 作者:小沸 时间:2016-09-22 【投稿】 字体【

在我幼时成长的故乡,一个比较富裕开放的湘北小镇,“同性恋”三个字似乎从未出现过。所以,当我的表弟向亲人出柜时,所引起的惊骇与困惑可想而知。

男友直接网购了一双帆布鞋当礼物,一路上肖石嗔怪他明显不够用心。

他是公共管理学院的老师,教社会学,肖石去旁听时认识的。他比肖石大七岁,和肖石长得很像,肖石说——简直双胞胎。肖石第一次见他就发现,他们用同一品牌的同一款眼镜,磨砂黑,细方框。“和你同龄,是个猫奴”,肖石补充。

“我很喜欢他。昨天,就是我们刚好在一起一百天。我做了把勺子给他,蛇纹木的,勺肚上刻着我的名字。这样他每天喝汤吃饭都得舔我。”

“你真恶心。”我笑了。

超市到了。肖石拨开软玻璃门帘,示意我先进。室内的空调打得很足,有很多推着空购物车转悠、来蹭蹭空调散散步的年轻人。我茫然地打量他们,发现自己能叫上名字的,没有几个了。离家久了,生活在这里的人,越来越多的是我不曾打过照面的新面孔。

肖石要的果醋在离收银台不远处的货架上。他半蹲着,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肖石?你回来了?”

肖石弹起身,动作幅度大得像是受到了惊吓。我有点无语,转身便看见一个黑炭似的高个男孩,腼腆笑着,在乳饮品区和我们对视。他身边站着一个孕妇,懒散地套着粉色睡衣,脸色韭黄,鼻翼上有褐色的蝴蝶斑。两人都稚气未脱,为人父母,显得过于年轻。

男孩走近了些:“你几时回来的?”

肖石嘴角微微抽搐,右手大拇指神经质地把瓶口的包装纸刮得“呲呲”响。他忘了回答男孩的问题,瞥了眼孕妇的肚子:“你倒是速度蛮快。”

男孩开起了玩笑:“镇上单身汉越来越多了。我爸说,送我读这个专科,就图骗个妹子回来。”

“你倒是很争气。”肖石语气冷淡。

男孩像是没听见,他一边招呼孕妇过来,一边向她介绍:肖石是他高中时最好的兄弟。

她站着没动,右手撑着后腰,勉强笑了一下。看得出怀孕让她很累。男孩还想说什么,她撒起娇催促他回去。

回家路上,尽管肖石一言不发,但我能感觉他情绪又变得很差。

肖石说:“我根本不想再见他,李琦,刚刚碰到的,我初恋。”那声音像是被什么利器截断了,听上去一截一截的。

“去成都头两个月,我想他想得快疯,试图做些疯狂的事,去忘掉他。你看过《乌云背后的幸福线》吗?电影里的女主角——大表姐詹妮弗·劳伦斯演的,女主角在丈夫死后,非常抑郁,把办公室里的11个同事睡了个遍。你可能不会理解。我心里有块阴暗,极端痛苦。”

我问肖石:“你之前经常约炮吗?”

“绝大多数时候,我过得正常,平静。但也会做一些特别激烈的举动。”肖石这个双鱼座少年,语气有些像天秤座大叔了。他说起曾经在下暴雨的半夜骑着山地车到处乱撞,几乎把成都的飘场翻了个遍,只希望能被随便一个男人带回家。运气最不好的一次,他在同性交友APP上约了个男的去开房,两人刚洗完澡,一个女人冲了进来,说是男人的老婆。被敲诈一千块后,他才了解到,原来还有一种夫妻合伙的发财门路叫“敲竹杠”。

肖石尴尬地笑着说,被骗后,他特别想找个男人发展稳定的感情。如愿后,他把几个同志社交APP都卸载了。

他喜欢现在的男友。男友和前任在一起八年,从本科到博士毕业,而前任迫于外界压力,一直想和拉拉形婚。他觉得关系网撒得太复杂,每年还得配合女方回去过年,配合当爹,就分手了。

“你看得出来吧?他算是我们圈内非常洁身自好的那一款。别的都好,就是生活上比较抠。送礼物都是电动牙刷、煮蛋器、长白山蜂蜜什么的。我单身时会去时装秀看男模,跟他一起后就抱着电脑舔屏了。

“他也是‘受’,我本来不想考虑的。但那阵子实在太痛苦了,我急于摆脱上一段感情,所以你看,”肖石恢复了他镇静迷人的微笑,“他的机遇来得很好。”

“难怪你要转专业,学社会学。”

几乎同一时刻,我顿悟了半年前,肖石为什么兀自抵制家人留在省内的压力,又以过于优异的分数,填了一所地处西南的大学。他应该不单是想去一个同样嗜辣的城市。他应该提前做过功课:成都作为“中国Gay都”,环境相对宽容,便于更自由地结识同类。

看来肖石是懂得为自己考虑的。

他说:“转专业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更深入地了解自己。我还在此找到了自己的志趣,将来会沿着‘社会学研究’这条路走下去。一个学心理的朋友还说,我已经非常难得地建立了自我认同。这就避免了很多纠结、危险,不会像很多gay、les那样走极端,自残自杀什么的。”

肖石的话让我暗中松了口气。在外飘荡多年,尤其在股市成败交加的经历,让我深知一个人的命运能被他自己掌控的部分,实在太有限了。年少的人如果不尽早明白这一点,就无法从容地活下去。

“其实有好几次,我都想和你说说那个事,可你每次回鹿角镇,都来去匆匆。”肖石洗完澡出来,房门关紧。

我盘腿坐在床头,张望着他。

“爱上直男是最痛苦的。直男就像那种薄薄的不锈钢扁条,你费力把他掰弯了,稍一松手,他立马给你弹回去,比原先还直。”他又想起了李琦。

“念高二时,我们是室友,两人间。有天李琦和我说,他约了表白成功的女生来宿舍坐坐,让我晚自习把宿舍让给他。我答应了,一个人在外面瞎逛到半夜才回去。一开门就发觉宿舍里烟味呛人,黑魆魆的,李琦一个人坐在床上。见我进去,他把烟头掐灭,非常懊恼地说,鸡巴硬了一天,叶子却放他鸽子了。他松了松皮带,一下一下拍打裤头,说,每次都是自己打飞机,好没意思啊。我提出帮他,他没有拒绝。我们在床上嬉戏了一整夜,后来,李琦再也没去找过叶子。叶子反过来求他,他告诉人家,那天他被伤透了,绝望了。

“不过,等激情过后,我开始发现,李琦越来越沉闷、暴躁。他无法接受自己是gay。有次去长沙玩,心情好,在坡子街一个僻静转角,我忍不住牵他。有辆摩托车驶过,他吓得赶紧甩了我的手,人跳开好几米远。我印象特别深。这样不愉快的事累积多了,就大闹,我说话刻薄,他就吼,还对自己动拳脚。有次他闷头往墙上撞,头破血流,我带他去缝了七针。

“再后来,感觉就全变了。不过,你瞧,他现在看上去很幸福,安详得不像他。”

我问肖石:“最初,你又是被谁掰弯的呢?”

他始终盯着手机屏幕,仿佛整个除夕夜烟花四起的鹿角镇,只有他手中这道光,最好看了。

“老天爷。”他随口说道,然后是沉默。

......

“我以前觉得是那个人。后来又想,不一定是他掰弯的,我本来就是弯的。”

“等等,哪个?”

“小叔叔。”

我内心一紧,吓一大跳。

“三四岁的时候,有两次吧。具体细节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我躺在他家床上,床上打翻了一盒西瓜泡泡糖,绿的黄的红的小西瓜,到处都是。他在我身上蹭来蹭去的时候,墙上贴着的明星一直看着我笑。他好像在笑话这件事,笑话我,我只好把眼睛闭上。一睁开眼,又看见他对我笑。好像是郭富城吧,留着那种三七分的蘑菇头。”

肖石的语气不起波澜,像在讲述一件寻常事。我突然想起电影《聚焦》里那个同性恋胖子,他哭哭啼啼,和《波士顿环球报》的女记者说,他恨死了童年时性侵他的神父,导致他如今过不了正常人的生活,喜欢男人什么的。

“你恨他吧?”我说,“小叔叔。”

我问肖石,感到心里越来越压抑。我埋怨这个二十平米的房间布局很差,床、衣柜、书桌、乐器堆得太满,让人透不过气。

“刚开始恨,我是说,进入青春期那会儿,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怕受排斥。我和李琦说过。有次我们吵架,他急吼吼的,让我别再提那个事了,他说,‘如果他真的亲你那里了,那又怎样?多大的事儿?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很多人都不能避免那些,因为长大成人的过程那么漫长,随便一天都可能发生闪失。’李琦当时得了肺炎,咳个不停,我恨不得马上给他烧纸钱。

“现在我不恨了,只是我也不喜欢他。我觉得李琦说得对。他并没有伤害我的身体,我的下半身完整健康得不得了。有一次,我情绪特别抑郁,居然饶有兴趣地回想起那件事——我说过我心里有非常阴暗的一块吧?姐,你也有,大家都有,只是你们不说。就像gay和les很多,出柜的很少,所以数量上占优势的异性恋会把同性恋当异类。

“至于小叔叔,我一直在调整对他的态度。我有给他养老送终的打算。不过面对他,常有另一个很有破坏性的‘我’分裂出来,和努力变好的‘我’博弈。如果我不小心控制,看见他会让我变得烦躁或失落。其实,说到底他也是可怜人,一辈子活得跟洞里的老鼠似的。”

我一直默默在心里搜寻解除他困境的方法。

“你有接触过女人吗?有可能是双性恋吗?”我没说出口的意思是,“双性恋”似乎就意味着他为自己的未来储备了一条退路。我没他那么年轻气盛,也没那么乐观,我想,个人的意志和时代的洪流总是很难对抗的。

“没有接触过。不太可能。”肖石回答道。

过了许久,似乎是为了反过来安慰我,他的目光变得温柔,微笑着说:

“等我老了,气焰弱了,身体差了,也许会喜欢女人身上那种软绵绵的爱情吧。女人很幸福,因为她们好满足。不是说么,钱和权力是女人最好的春药,这二者可比‘爱’容易太多了。情感浓度不够,理解交流不多,性能力不行,她仿佛都可以通过物质弥补,通过物质获得高潮——多么单纯,姐,我真羡慕你们啊。”

(文中人名、地点均为化名)

作者:小沸

1990年代生于湖南,现居上海。复旦中文系小硕,西语文学爱好者,目前在国际学校当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