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官口气严肃:“小祖,我无法想象我会有多难过。但人的生命韧力很奥妙,如果你真要问,我可以确定告诉你,我迟早挺得过来,但我的体内有一部分也就跟你走了,永远永远不会回来。”
收到了晏姐寄到的迟到结婚贺礼,她说从欧洲回台后,陆续又出国数趟,加上搬家,我后来写去的几封信,阴错阳差直到最近才转到她手中。晏姐为我的婚姻叫好,她说一份爱情因为有困难,表面上不是那么理所当然时,人才会特别去思索对这份爱的意义,是否真是他要的值不值得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而不是一窝蜂谈谈恋爱、结婚生子,交差了事。她提及我的婚姻尤其难,但正因为这么难,我可能体会到的爱更真实。
晏姐的信附在一只大木箱里,她把一块在一座意大利古城买到的城墙石,重甸甸千里送来,当作我的大喜之礼。她说,卖这块墙石的是位古董铺老妪,石面上刻着“马利欧爱苏珊娜”字样,还有两颗心,是五百年前的手笔。
晏姐信上说,想一想那个画面,五个世纪的悠长岁月以前,这位叫马利欧的痴情小男生,饱受相思折磨,某日走到城墙边,一时情意翻搅,年轻的胸膛胀得疼,非想法子发泄,东瞧西望,捡起利石便在墙上刻写爱意。为了天长地久保存,事后还从家里带来器具,将利石挖出的字体线条凿深,终于成了流传后世的美丽传奇。
她当时一见此貌不惊人的墙面,顽石竟解语,爱不释手买下,听说我找到真爱,并大胆走上婚姻之路,她立即想道,没有人比我更具资格拥有这块鑴刻爱情誓词的古石。
我摸着古老石块,指尖沿字体徐徐走,画到那两颗心时,手微颤起来,到底后来这个马利欧娶了他的苏珊娜吗有情人是否成眷属如今两人墓木早拱,尸骸稍回大地成沙石,但因有爱,他们的名字与典故得以穿过时空,永生长活。
晏姐说此乃宝剑赠英雄,阿官回家开门,就正好瞧见我这英雄对着一块石发呆的傻相。他微笑走过来,俯首一吻:“什么东西这么好看的,分我瞧瞧”
当我跟阿官说解石头来历,他啧啧赞叹:“哇,你看你和我会不会是五百年前的这对马利欧与苏珊娜啊明天我们跑去自由女神像,用力刻个阿官爱小祖,也给它流传下去,让五百年后不管是汤姆和玛丽,或者汤姆和约翰看见了,同样羡慕得要死。”
我一次和派屈克无意聊到我的毕业制作主题,他对“家族记忆”的构想十分欣赏,也瞧了草图挺中意,我们便决定,将原来为这主题勾勒的五幅简略底稿,再以炭笔手法重画,当作“族谱”展的镇山宝。
我是在婚前交这份计划给学校,婚后,经过这些时间和事件的沉淀,我对“家族记忆”主题有了更精确的形状。计划以五幅画,收束我的平生情感经验,我特别想到扣紧中国的五行,用相生相合的关系,来呼应我的人情网络。
“土”的那幅,我画了爸妈,父母恩如大地土壤。爸爸坐在地上,屈抱着膝,背对画面,转过肩膀回头望,他的人生始终保持一种回首的姿势,甚至当他在注视我的时候,近年我都觉得他是在观看自己的一段年少。妈妈的部分是她丧礼上的遗像,但那张面庞乃以平躺的角度,与一片浩荡大地贴合,象征化作春泥还护花。
“木”的那幅,我画了两个弟弟,手足如树的枝枒,分开却同干。大弟、二弟与我手牵手成串,脚插进土里,底下同根。
“火”的那幅,我画了多人头的众生相,全是我的知交,朋友如火焰熊熊。阿鸾在中央像一团大火苗窜跳般手舞足蹈,还有晏姐、路、亚历山大、鲍伯、班、克莉丝汀、马可、吉儿、伊凡等,堆簇在旁众火喧闹。
“金”的那幅,我画了纽约街上迎面的同性恋者面孔,同族团体命运与共如金钻,刚硬闪亮。一张张骄傲的、华丽的、伤感的、失落的、希望的脸,密密串连成钻般的晶体结构。
最难也最深刻的便是“水”那幅,我画了邱靖伟、姜豪、阿谟和我最心爱的阿官,对他们的深情如水,在我的生命中川流不息。邱靖伟于漠河裸泳,姜豪于温泉浸浮,阿谟于大海戏潮,阿官则出现在我的澡盆里。我始终难忘初识那阵子,我恹恹不振冲淋热水时,魂识出窍,曾虚实难分地与阿官共浴,我们如两条水中精灵缠绵,我约莫是在那时爱上他吧。
五幅画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五行生生相通,各有深意,果然相当程度描摩了我的感情实相。当我挥笔捏塑这些形形体体,等于以图象记载我的回忆录,悲欢笑泪皆有,发觉原来一路走来,我的人生远远超过我在十三岁所能预想的丰富太多。那时刚刚知晓自己可能是同性恋者,吓得半死,甚至曾经真想去死,幸而未死,否则怎能经历往后生命这一幅幅金木水火土的奇观
老爸知道我和阿官同住,每次通话也都会问起他。老爸心里有无怀疑过,我没把握,可是他听我阿官长阿官短的,不可能心里仍是一张空白纸。他为大弟吵吵闹闹的婚姻伤透脑筋,婚前大弟朝秦暮楚,他反倒闲呢,想不到结了婚照理说更算成人了,他这个作爸的恶梦才开始呢。
大弟的老婆刚产下个男孩,但新生儿并没改善两个年轻父母的冤家关系,反因体质弱,要费神照料,三天两头小俩口吵个不休。老爸颇有深意地说:“唉,婚姻若是逼来的,实在不容易幸福。”这话听在耳里,我还觉得他是在说他自己哩。他后来嘀咕了几句,倒不像说给我而更像说给自个儿听:“我们家甘是风水莫好”
我真有股冲动跟老爸说我和阿官过的婚姻生活,非常美满,同理推敲,大弟的婚姻事在人为,才不是神鬼诅咒,要他别操烦过度,儿孙自有儿孙福。话到嘴边,临时改成:“爸,我这个暑假会回来看你,阿官也会跟我一起。”
我不免为老爸伤怀,他一辈子规规矩矩,包办称职的儿子、丈夫、父亲三项全能,每一项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他快乐吗他到底开心过吗他的婚姻和大弟的显然都没什么好说,我的又说不得,事业则是继承父志,能让他快乐的可说少之又少。
倒是阿鸾打电话来报喜了,说她和邱靖伟决定夏天结婚,我和阿官的婚礼太让她感动了,他们回去后谈了很深,加上听我说起那位穿美丽新娘服的路遽逝,发觉人生能及时与心所爱的人共度,是一桩无上的福气。所以,他们特别挑在暑假结婚,好让我和阿官能赶回去观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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