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连头颅都没入海水里,除了溽暑尽消,还有如追溯到出生前最原始的水的记忆。我放开四肢,全心信赖这羊水般的母体海洋,真无法回想认识邱靖伟之前,我是如何惧怕水,到了没魂的地步,当时哪能想到自己会有如鱼戏水的一日
今日浪大,阿官不时故意随浪卷来,撞得我东倒西歪,忽然他叫了我一声,即跃窜而起,潜入海中。我原先当他又在使诈,没多理会,游了一阵,心里忽起了异样不安。左瞧右望,浪墙一座座砌起,倾了,浪花如碎瓦粉砖四面八方滚落,就是不见阿官的踪迹。我大喊他的名字,没有动静,一丁点的不安立即扩散成天大的惊慌,凉透全身,赶快潜下海搜寻。
绿幽幽的海水深处,是一个密封的大迷宫,有什么不出声的东西阴森伏在那儿,朝我呵呵呵发笑,耳膜因此弹跳着一阵一阵的诡异回音。我以为看见阿官,奋力游过去,才知是海底光影,这边那边远远近近,我忽东忽西全扑了空。老天,我那尚未给甜汁浸透的心,难道这么快就又要被捞起沥干,泡回先前的苦液,幸福瞬间成幻梦泡影我失心疯般欲哭无泪。
“哗,”阿官神不知鬼不觉在我背后破水而出,一脸戏耍相,“咦,怎么啦小祖,你还好吧”
我瞪着他说不出话,气苦地在烈日照晒下直发抖,彷佛外围的海水是座冰潭。阿官赶紧将我抱着,我越抖越厉害,他轻声道:“啊,是不是我吓着你了”
“阿谟他就是这样走的,我以为你也……”我拧紧目光,“你怎么能够开这种玩笑”阿官迭声说:“对不起吓着你了,我只是潜到海底去,捡贝壳要送你,因为想找最美最稀有的,就越潜越远了。”他摊开掌心,亮出一手的玲珑贝壳,在阳光下晶晶闪闪。我接过手,果真有些壳衣形体别致,色彩艳绝,我一时欢喜,与方才的惊魂苦涩统统渗合一块,冲击得胸口欲裂,便像个傻瓜不知是哭还是笑了起来。
第五章
记得台湾有阵子流行一句综艺节目的口头:“幸福吗很美满”这六字对答如流,大致是我婚后五个月不算太离谱的说法。但幸福与美满从小听多了,以为就是零缺点的代名词,却不完任与现实吻合。像我也开始和阿官吵嘴,两个人过去基本上独自住惯了,合住一起,有时就像椅脚的卡榫咬不紧,经过硬推猛挤,表面凑合了,可能撑一会儿迸开,摔得人仰马翻。但我们终归能拍拍屁股,嘿然起身,不致真摔出毛病。不过倒真有几次摔到痛处,青肿淤血,最常闹卡翘起的那张头痛椅子,就是朱利安。
朱利安是美国人所称的“派对动物”,三不五时就搞个名堂办聚会,而且荤素不忌,有时是纯同性恋的清一色男性派对,也有男女、公私各项名目混合的大饮小酌。据阿官说,朱利安办的派对总是以让来宾尽兴而归出名。阿官带我去过一次,实在无法消受朱利安的作房品味,以及那堆与他互通一气的同好德行,第二回我便敬谢不敏了。
阿官并没因此跟着我封步,我嘴上没要求他,这席话自知不尽合理也说不出口,总希冀他心知肚明,自动体恤。但他显然有意无意忽略我在这码事上的感受,有一回深夜才从派对满身醺臭回家,就是先开车送女同事一一安抵家门。
“你非要逼我讲出来,说我不喜欢你去朱利安的派对”
“小祖,你为何一直不加入我的朋友团体呢我真希望我们都能一起去,开开心心多好。”
“有些东西很难分享,像挑朋友的口味……”
“噢,是啊,像你的亚历山大……”
我知道阿官心底对亚历山大那大刺刺的“通吃”作风不喜,可是被他如此挑明了,终究一股难堪袭上面。“我猜想你不那么喜欢他,所以就很少去找他们了,可是你如果知道我对朱利安的观感,为什么你不能也同样为我想想”
“小祖,我不要你为我而牺牲掉交往任何你的朋友,你只要自己高兴,管我喜不喜欢那个家伙,你都不需要为了我而放弃谁。我们在一起,是要让彼此的朋友加倍才对,而不是弄到最后越来越少。”阿官纳闷看着我,好象我作了什么不可理解的怪事。
那眼神才真正让我受伤。
婚后,我确实因守着阿官而疏淡了朋友,特别是亚历山大和路,对他们,因为是在顾及阿官下才蓄意生疏,我尤其有着心虚的歉意。可是搞了老半天,一番自以为体贴的委屈,到头来竟十足多此一举,没有人丝毫感激。
我难堪了好几日,当然并发症效应,也一并冷落了他好些天。这算是我认识他以来的第一场冷战吧,我满想言和,但双方也没真开火,若要谈和,还真不知从哪儿谈起。
阿官朝九晚五,我只要没课待在家时间长,不免作饭洗衣,渐渐觉得连签也甭抽了,这个屋檐下活脱就是阿官主外,我主内。阿官那次谈朱利安派对时,看我的神情就像在瞧一个小心眼的家庭主妇,无异射我一箭。
我也曾经在办公室车马炮将士象,运筹帷幄;眼前呢,则换成柴米油盐酱醋茶,外加一包洗衣粉,窝在一块方正屋子的棋盘上,整日挪来挪去这些主妇牌象棋,快要跟古代女人捡豆子一样了。这些角色分配的尴尬,我并非在婚前从未考虑过,但想归想,真逢到了,生吞活咽还真是难。
我因此才又回到“大杯子”找路,其它服务生说他休假,我挂电话去家里,也没人接听,倏忽心头一股强烈的寂寞水银泄地。我于是走回去敲鲍伯的门,班外出访友,看他正在写作,打字机旁一杯下午茶,我才领教什么叫表里如一的“写意”。我没料到我的焦躁已水淹金山寺了,鲍伯这个和蔼有如西方的法海,一眼察出异状,劈头就问孩子怎么了
“你怎么能这样安静自在待在家里,我是说这么多年来,你都可以……”
鲍伯没回答我的问题,但他明显了然了,“是不是待在家开始心烦意乱”
我点点头,鲍伯微笑道:“啊,你很不错了,小伙子,想当年我和班住在一起,才三个月我就开始受不了,你还撑得算久呢。不要说两个男人,就算一般男女婚姻,也有这个适应的难题。但两男之间的角色,更容易有冲突,不是谁要去扮演女方的那个职务,但组成一个家,自然而然就会冒出这样内、外比重的选择。然而这是比率的多少,却非绝对值的那种不是你就是我,二选一。最重要的一点,两个男人结婚,既然先天上家里两个都是穿裤子的,那么一刚一柔角色的平衡与拿捏,更应因时因地因状况随机应变,这就是同性婚姻生活最有趣、美妙的部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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